十八年和十八天

北丐洪七公

十八年和十八天

2010年3月31日 9:45:13 　浦江新闻网

都说女人傻，没见过这么傻的——我是说王宝钏，那个生于唐朝年代长在秦川之地的宰相府三小姐，放着新科状元郎不嫁，偏看上穷薛男，与老爹三击掌断恩情，寒窑苦守十八年。穷小子不负众望终成凤凰男。薛男衣锦归来请她去西凉国当娘娘，凤冠霞帔，与另一女并肩伺夫，其乐融融，华丽丽的小团圆，好不风光，这辈子值了—— 　　戏文就这样戛然而止。这个戏，连我文盲母亲也耳熟能详。既满足了全世界男人的心愿，千百年来，他们坚持做这个白日梦，也激励着天下女子要以王小姐为榜样，不要嫌贫爱富，只要守住贞洁，耗上一生的光阴等候，就能修得云开见日出。 　　戏文不会告诉你，王宝钏只过了十八天的幸福生活，就死了。死因不详。 　　可能平时尽吃野菜，肠胃一时承受不住鲍鱼熊掌，把自己撑死了。据说犹太人从集中营里放出来后大吃鸡蛋，很多人蛋白质中毒而死。 　　薛男问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她很浅薄地答：想过年一样。于是，夜夜笙歌，天天过年，就把十八年阳寿给预支了。 　　甚至，还可以说，王宝钏死后，情绪稳定，表情安详。 　　京戏《武家坡》一折，唱的真是好，程派青衣，西皮流水，滚珠落玉般一个接一个。 　　但若较起真来，句句寒心。 　　十八年前泪别，他说，你若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将我丢，给你十担菜八斗米寒窑度春秋……我已有话在先，你守，是自找的，怨不得我。 　　十八年后路遇，他依旧英武挺拔，她却容颜不再。他起的念头不是怜惜，愧疚，自责，而是要考验她是否“贞”，百般调戏，这调戏不是梁祝在凤凰山上的暗送秋波，实在是薛男品性之可恶，残忍。什么不好学，非得学吕洞宾、庄子，秋胡？ 　　想必戏文里的王宝钏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块石头，望夫石，雕成贞洁的牌坊模样：她的爱情被人分享后，末了还要深明大义地感谢，让出名分。最不能忍的是《大登殿》里王宝钏“大摇大摆我就上金殿”……活脱脱一副“翻身农奴作主人”的小样，这不是在歌颂，是在污辱女人的尊严。 　　京胡拉过来又拉过去，戏衣层层包裹，到底与我们隔了好几层，触不到人生的凉薄之意。真实的王宝钏有吗？一定有，旧式女子的坚韧隐忍远远在我们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之外，等待也许是她们一生要做的功课，她们来世间似乎就是一个等字。十八年，古井无波，就像一尾搁在冰箱里的冻鱼，暗淡了所有色彩，吃糠咽菜，但不觉得苦，因为内心有光，这光来自于一个信念，或许还来自于一份赌气的执著，因为得不到而锲而不舍，这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有虚幻的美支撑，一味地朝臆想的深处滑去，和自己和光阴较量，充满斗志。等是一回事，等不等得到，是另一回事。 　　如斯十八年，长长的，怅怅的，如烟飘过。 　　只是经不起，那么轻轻的一揭。 　　揭开后的十八天，竟然长过十八年，身衰力竭，油尽灯枯，她的使命已完成，寂灭是唯一的选择。 　　所以，她的死，不是得偿所愿后的含笑合眼。张爱玲也说，她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经被贫穷与一个社会叛徒的寂寞给作践完了，然而他以为团圆的快乐足够抵偿了以前的一切。在代战公主的领土里做皇后！在一个年轻的，当权的妾的手里讨生活！难怪她封了皇后之后十八天就死了——她没这福分。 　　世间女子纵有慧眼，看得了男人的前途，却看不清男人的心肠。 　　滤去可悲的情节，它依然是个悲凉的故事，对的时候遇见对的人，然而还是错了。 　　她牺牲了自己，陪了一生，到头来，不过是场梦。 　　而薛平贵，千百年来，依旧被唱成一个好人。

来源： 今日浦江 作者： 西 窗